齐白石是诗、书、画、印皆称卓绝的大艺术家,他的《算盘》也许不是他最杰出的作品,却是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作品之一。
旧时账房先生的算盘,是个再俗不过的器物。齐白石不仅让它入画,笔墨上还极为用心。所有框格都画得一丝不苟,心理上绝不因其似乎毫无美感而有半点迟疑,相反,却有着一种傲凌一切的自信。那么多的算盘珠,颗颗落实笔笔饱满。那种固执的重复,让人既有的艺术审美不断地被动摇、打击和蹂躏,以致彻底摧毁。然后不得不在疑惑的纠结中开始重组对艺术的新的认识,深切地去领悟其中丰富的意涵。
我们一般认为,艺术的最大忌讳之一是重复。即便在日常生活中,重复也往往是无聊甚至无趣的代名词,然而,在艺术家笔下,它有可能是一种最直接的深刻的力量。
艺术作品中出现重复元素的大师,我们第一时间会想到鲁迅的名句:“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孤寂、单调,以及对这种单调的无奈,用简洁直接的“我家门前有两棵枣树”是传达不出这种不无悲凉的心绪的。
有一种普通大众所说的“行为艺术”,用以表现的是生活当中最常见的事物:反复摔坏一块玻璃又将它粘起、诵读辞典上所有某一个字的释义、在一张纸上书写一千遍《兰亭序》,甚至反复开关电冰箱门……所有这些行为,不花哨,不取巧,甚至没有试图传达什么理念的野心,只有重复、乏味、固定,甚至偏执。对普通人来说,它们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但它们暗合的,正是许多人无所事事,庸庸碌碌,糟糕又沮丧的心情。某些时候,我们不断间歇性地打开那些刚刚关闭的网页,或者神经质地点击鼠标右键里的刷新键,这些无意义的重复动作,不正是这些影像的另一种形式吗?那种“行为艺术”,将我们平时没有察觉,甚至淡忘的重复,加以抽象,加以概念化,用化简至零、移花接木的手法,区别于其它各类色彩艳丽、内容繁琐的影像艺术,用直接甚至粗暴的力量,在观众心里镌刻了一道关于重复的印象。这正是艺术吊诡的地方。
我所客居的城市,一位艺术家曾在马路上堆出一道墙,然后又一步步将墙砖由一端挪到另一端。艺术家实施的搬砖行为,打破了以往的单纯艺术家个体创作形式,让普通人直接进入体验行为,与艺术家处于同一层面,形成二者之间的交流与互动,参与人的主观感受性因为主体的在场或体验而衍生,不仅增加了艺术活动的生动性和随意性,而且艺术创作的现场感也会引起人们思考生活的意义,成为艺术家与普通民众共创文本的经典行为案例。这应该是这件作品所以在国际文献展展出的一个理由吧。
重复是文化的一种生长方式,也是艺术的基本构建要素。艺术对重复的倚重,体现出对审美主体心理的有效顺应和补偿,因而也是人类经验积累和文化承传的重要手段。重复产生文化,文化靠重复得以承传。艺术各种内在因素的重复,孕育了艺术性产生的条件。而艺术文本之间的重复,既是文化互文性的实现方式,也是各种跨符号体裁文本成为艺术文本的理由。
当然,只有有效的重复才是美。有效的重复是为了形成和谐且富于节奏感的视觉效果,并不等于没有变化的一味重复。让原本单一的物体呈现多种表现形式,在不变中寻求万变,让重复具有更加丰富的表现力,才是重复的真正内核,也是艺术永远保持新鲜、特别的强大能力。
让人遗憾的是,我们常常会在文艺作品中看到无效重复。我本人就因为写作题材、结构、叙述方式的雷同受到诟病。也见到以“大师”自命的画家,每幅作品只画一样的云山(谐“运”)、一样的猛虎(谐“福”)之类,不厌其烦,不断重复,如同复印。理由是:画同,买画人不同,只要讨喜,一样赚钱。
这样的重复,自然与艺术无关。如果齐白石后半辈子只画算盘,不论画得如何精致入微,那他也最多就是一个木匠转业的画匠,而不会是我们今天仰慕的齐白石了。
(陈世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