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45期,原文标题《<十面灵璧图>:天价石头记》,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10月18日,在北京保利拍卖15周年庆典拍卖会上,晚明宫廷画家吴彬的《十面灵璧图》卷以加佣金共计5.129亿元人民币拍卖成交,成为迄今为止在拍卖市场上价格最高的中国古代艺术品。
记者/薛芃
“石痴”
明万历四十二年腊月(1615年1月),新春前夕的隆冬时节,已60岁的董其昌正隐退江南,远离朝政。一天,他收到一幅好友米万钟从北京差人送来的手卷。缓缓打开手卷,展现在他眼前的不是传统的山水横轴,也不是市井或人物画,而是由一段段单独成立的小画组成,每一段画的都是一块石头,奇绝嶙峋,纹理绵密,与其说是石,倒更像是山,旁边各附有几行题识。再仔细观看,这10段画的是同一块石头的10个不同面向。随着手卷的展开,每个面向一一呈现,这块立体的石头仿佛也被还原出来,摆在董其昌面前。
米万钟在随画的长跋中写道,这是他所藏中最好的奇石,米万钟叫它“非非石”。得到这块石头后,他很快便找到自己的好友,也是他信得过画技的宫廷画师吴彬,邀他为这块石头画幅画,记录下来,再邀当时的一众文人名士为其题跋。董其昌收到这幅手卷时,大约已是吴彬画完之后的第五年,米万钟得到石头后的第七年。
从得到奇石到邀吴彬作画,再到诸多题跋完成,米万钟既是石头的主人,更像是整件作品背后的导演一一安排好每一位在这幅长达25米的长卷上留下墨迹。如此费尽周章地为一块石头作画,这件事本身,就是前无古人的。
米万钟(1570~1628)是晚明文人,书法与董其昌齐名,称“南董北米”,在绘画上,受吴彬影响很大。而他更知名的,则是“石痴”的身份,他将自己的号起为“友石”,也是这个意思。通常来说,米万钟被认为是宋人米芾的后代,他自己也是这么追祖的,但两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亲缘关系,至今学界仍有争议。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米万钟崇敬米芾,并把他视为标杆和效仿的对象。米芾就是个“石痴”,他曾得到过一块山形砚台,据传是南唐后主李煜之物,爱不释手,因为这块石头,留下了书法名作《研山铭》。
那么米万钟对石头有多痴迷?在明代王思任的《米太仆家传》中记载了这样一个小故事:有一回,米万钟在北京房山找到一块北太湖石,“长三丈,广七尺,昂首跂足,色润声清”,喜欢得不得了,一心想把这块大太湖石运回他位于海淀的勺园(遗址在北京大学内)。米万钟雇来两辆车、十匹马和上百名民夫,花了7天才把石头拉出山,又运了5天,只走到良乡。可此时,已是人疲财尽,眼看着没法把石头运回勺园了,米万钟就近找了块田地,筑起垣墙把石头护起来,派人看守着,时常过去拜望一下这块石头,像是某种神圣的仪式。
这件事,应该是发生在米万钟遇到“非非石”之后。在《十面灵璧图》的后跋中,米万钟记录了获得这块石头的过程。非非石是贡石,也就是可以摆在桌案上赏玩,不比太湖石那么大,运输也容易得多。1608年,米万钟在南京六合做县令,非非石便是在这期间得到的。如今六合是南京的一个区,在长江以北。中国观赏石协会科学与艺术顾问俞莹认为:“米万钟在六合当县令的两年经历,对于其赏石藏石的地位和成就应该说非常重要。一方面,他作为一个久居北方的士大夫收藏家,在充满石尚的江南接到了地气,收获了美石;另一方面,他的赏石阅历有了新的体验,比如雨花石,并结识了不少名士书画家,比如吴彬。这方‘十面灵璧’就是其间的最大收获。”
在接受本刊采访时,俞莹指出,根据题跋记述,这块非非石是从江南到江北“渡江”而来的。出产灵璧石的安徽灵璧县在南京以北,因此非非石并不是直接从产地到米万钟之手。也就是说,在米万钟之前,非非石从何处来,经过谁的手,米万钟并没有记录下来。我们对非非石主人的认知,只能从米万钟开始。
后来,米万钟回北京,就把这块石头随身带了回去。保利拍卖副总经理、古代书画专家李雪松告诉我,根据专家的推测,起初米万钟可能是把非非石放在他的另一个园子湛园里,湛园大概在现在的黄城根小学位置。那时候,勺园尚未建成,建成之后,非非石就被带去勺园,成为镇园之宝。但此时已至明代的最后时光,随着米万钟的离世和明清更替,勺园易主,原本被米万钟万般珍视的这块石头也不复存在,但这幅《十面灵璧图》却在时代的更迭中留存了下来,非非石也被永久地记录在纸面。
奇画
在此前为石配图的行列里,宋徽宗的《祥龙石图》和米芾的《研山铭》是标杆,两者都用尽了宋人极强的写实功力,虽然表现手法各有不同,但山石的起伏、转折、明暗、空间都被画得淋漓尽致。可两者都是单正面的。到了吴彬这里,一块石头被画出10个面,从未有过。
这幅画是怎么画出来的,仍是一个谜。单看绘画的部分,11.5米长的画心是由四张宣纸拼接而成的,米万钟在题跋上记述了选取“十面”的过程,大意是说:先画好了前后两面,觉得不够,又画左右对侧,还是不够,没法将这一块石头表现充分,于是又加了四个斜侧的角度,最后再画底座的两个视角,终于形成现在的“十面”。想必在作画的时候,吴彬是把眼前的这块非非石,看成一座真正的山了。
因此,用10幅单独的小画画一块石头的做法,可能并不是事先计划好的,而是在绘制过程中,奇石变换不同的角度不断给画家带来新鲜的视觉刺激,因而从两面到四面,四面到八面,直到十面。
这只是一个从1到10的过程,但具体到每一个单幅,至今也不太容易还原出吴彬的做法。在此之前,故宫博物院科技部的工作人员根据这幅图的10个面向,用3D建模的方式,还原出了非非石的面貌。“这意味着,吴彬画得非常写实。根据画中来看,非非石有九峰,他几乎是完全按照石头每一个峰、每一个褶皱去处理的。”李雪松说道,“400多年前,在没有照相技术的情况下,画家是怎么按照1∶1的比例将这块石头画出来的?这非常难,因为它不是平面的,它是立体的,吴彬能多角度绘制是可以想象的,但每一个角度可以近乎严丝合缝地拼接起来,非常准确地还原其原貌,这是不可想象的。”
如何观看这幅画,米万钟提供了两个方式:一是单看画,二是画与石一同看。但第二种方式已不可能了,即便是在当时,也很少有人能有机会同时对着画看石。虽然可以根据画还原出石,学者多倾向于将这幅画归为写实,但细观每一幅,又是充满表现力和形式感的,并非一五一十地摹写对象。画中线条纤细绵密如发丝,并不代表线条是“塌”的,反而是有力量的。王思任专门指出,吴彬运用了唐人孙位画火的手法,图中奇石筋脉勾连,宛如升腾的火焰,极富动感。当代有经验的画家判断,虽然尺寸不大,但这样的每一面石,大概都要画一个月。从1608年米万钟得到此石,到吴彬于1610年完画,其间断断续续画了近两年时间。
为什么找吴彬画,而不是同时代其他画家?吴彬是福建莆田人,原本是福建地方传统中的一位小名家,受过良好的职业训练。后来去了南京,结识到很多具有其他背景的画家,也接触到不同画风,其后供职于当时的宫廷画院。他的画风别具一格,有奇幻之趣。吴彬与米万钟相交甚好,也为米万钟画了不少画,其中最著名的便是画于1615年的《勺园修禊图》,后来为翁万戈收藏,2010年他将此画捐赠给了北大。
在当时,吴彬的绘画不仅受到米万钟赏识,在其他人眼中应该也是不错的。李雪松说:“董其昌这些文人为什么会这么兴奋地为画作长题,尤其是董其昌,他的题跋有2米多长,这在他诸多题跋中非常罕见。其实他们也知道,这幅画对他们来说是技术上达不到的,再一个他们也能意识到,这会是一件伟大的作品。”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对吴彬的认知并不多。在文人画兴盛的晚明,吴彬一直处在比较边缘的位置。直到20世纪70年代,在艺术史学者高居翰的推崇下,吴彬才再度进入人们的视野。高居翰将吴彬推为晚明最能成功恢复北宋画作原貌的画家,又开拓了山水画的变形主义,这其中受到两种影响:一是晚明传教士带来的欧洲铜版画,二是北宋山水画传统的复兴。“这两种绘画传统均专注于巨大且活力充沛的造型及空间间隔的营造、造型表现的皴法肌理,以及用来赋予岩块体积感的强烈明暗技法等等。”在这个群体的职业画师里,吴彬是佼佼者。
李雪松也指出,吴彬曾经在泉州生活过一段时间,泉州是当时重要的贸易港口,他极有可能是看到过西方绘画的,尤其是以线条著称的铜版画,它们便于携带,又易复制。如果加上这一层背景再来看吴彬的绘画,便不难理解了,他之所以自成一派,是多种文化共同作用的结果。而《十面灵璧图》在他的绘画生涯中,也是一次画风变化的转折点。因此,米万钟与吴彬,非非石的主人和绘者,他们之间是相互成就的。
怪石
非非石是否一定是灵璧石?这个问题似乎不构成问题,因为在题跋中明确写到。但对于这个问题,赏石专家俞莹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按照记载来看,这块石头一定是存在的,但按照我们对灵璧石一般特质的了解来推断,这块石头又是不合常理的。”
中国人对灵璧石的赏玩早已有之,唐宋之前多称为“磬石”,因为它的音色很好,能发出高低不同的音律来,因此也拿来制作乐器。这一点,非非石的身上也有所体现。根据记载,非非石的9个小峰也可以敲击发出不同音色。北宋以后,灵璧石的地位开始提高,也是从这时开始,有了“灵璧石”的称谓。在北宋杜绾《云林石谱》中,灵璧石被列在卷首,为诸石之冠,并介绍说:“或成物象,或成峰峦,巉岩透空,其状妙有宛转之势。”
但是,由于灵璧石产自土中,通常只有一两面嶙峋劲秀,四面皆有可观者,“百无一二”,像非非石这样可画十面的,更是无法想象。另一方面,“灵璧石的分子密度高,质地紧密,色泽黝黑,容易起包浆,通常的形态是很饱满的,有雄壮之美,像我们通常所说的‘瘦皱漏透’这样的特点并不明显。但看吴彬画的非非石,并不是通常我们所见的灵璧石的样子。因此它有不合常理的地方。所以不排除艺术家在描绘的时候,对其有夸张处理的手法”,俞莹这样说道。
明人对宋人的追捧体现在方方面面,包括赏石,其趣味也承袭于宋。但到了明代,越来越多的石头被开发出来,人们有了更多的赏石趣味。此时,为石头配木座的方式开始流行,宋代人还是多用盆供,他们把赏石当作盆景,到了明代,石与石座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
1608年,米万钟在得到这块石头时,找吴彬来作画,并不是一时兴起,更多的也是时代的风气。俞莹指出,宋代文人赏石以诗赏为主,晚明赏石则是以画赏居多。《十面灵璧图》“也是当时画坛流行画石之风的表征,更可以视作晚明赏石文化活动巅峰的标志之一,围绕这幅巨制的题跋诸人之中,如叶向高、李维桢、董其昌、陈继儒、邢侗、米万钟等,在《明史》列传中皆有小传”。
晚明擅画石头的人也不少,孙克弘、邢侗、林有麟、蓝瑛、陈洪绶都有画石图传世。尤其到了万历四十一年(1613),林有麟编绘了一本《素园石谱》,成为当时赏石者的手中“宝典”。虽然绘画技法并不精湛,但林有麟记录下了当时很多重要的贡石,也是流转在文人雅士之间的志趣之物。
但如今,大多数贡石早已不复存在。贡石的流传非常困难,直到今天,可见的带原配底座的古石(民国之前的)可能不足一千块,而明代之前的带座古石几乎已不再可见。为什么贡石如此难以流传?按照石头的坚硬程度来说,它比任何古玩都应该易于保存,“但对石头的喜爱太过于个人化,没有公认的标准。石头的保存与人们的认知密切相关”。一块赏石,放在酸枝木座上,摆在案头,它便是贡石,但归入山林,它便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它的审美价值也都隐藏在自然中了。因此,再名贵的赏石也有可能被几度埋没,甚至销毁。非非石也是如此命运。
但非非石的出现,仍旧引发了文人圈的震动。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1609年,米万钟得到非非石的第二年,灵璧县迎来了一次灵璧石开采的复兴。史料中并未指出这两件事的直接关联,但很有可能是米万钟和非非石的影响力,让人们再次发现了灵璧石的美。明代末年的文人雅士,只得将自己的志趣投放到石头雅玩中,难说是幸事还是不幸。
流传
1989年12月,在纽约苏富比拍卖行,《十面灵璧图》第一次现身拍卖会,受到众人的关注。在此之前,它的知名度并不算高。这一次参与这幅画竞拍的,清一色是西方收藏家。当价格喊到60万美元之后,还剩下四位,其中包括纽约人安思远,这位全球最知名的亚洲古董商,以收藏碑帖和明代家具著称;美国巨富梅隆家族也在其中,虽然在收藏中国艺术品上的影响力不如安思远,但在当时的整个美国收藏圈中也举足轻重;还剩两位,一位是来自英国的藏家,另一位则是拍得该画的藏家。
最终,这幅画以121万美元的价格成交,在当时创下了中国书画拍卖最高价格。那时,人们还称这幅画为“岩壑奇姿”,也就是引首上的题字。自此之后,“十面灵璧”的称谓开始流传,它更能专门地指涉这幅画和这块石。
当场拍下这幅画的是美国收藏家兹夫夫妇,其中威廉·兹夫(William Bernard Ziff)先生已于2006年去世,坦森·安·兹夫(Tamsen Ann Ziff)女士是他的第二任太太,尚健在。兹夫先生是犹太人,早期美国的出版业大佬,坦森的父亲是内科医生,母亲是歌剧女伶,自幼受艺术熏陶,大学读乐理,毕业后以慈善为业。她自小就喜欢石头,多半与母亲的珠宝相关。
1989年购得《十面灵璧图》时,兹夫夫妇对中国艺术品收藏还涉猎不深,而正是由于这幅画,他们开启了自己对于中国书画和其他艺术品的收藏;也是因为这幅画,他们后来将自己的别墅命名为“十面灵璧山居”,手卷便放置家中。
为什么这幅画可以受到西方人的青睐,成为那时的拍卖之最?石头仍是很重要的原因。与其他大多数中国绘画相比,《十面灵璧图》是直接的、好懂的,它的绘画语言甚至与西方素描、铜版画都有相似之处。在西方人眼中,石头就是一件件雕塑作品,他们会用看雕塑的眼光去看石头——空间、光影、肌理,这些都是抽象雕塑的趣味所在,而中国人或是东方人,则不太会用这种思维去看石头,更多的是人文传统的审美方式,所谓“古典赏石”。因此,同一块石头,同一幅画,在东西方人眼中,看到的却是不同的意境。
当米万钟的勺园易主之后,非非石便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十面灵璧图》也下落不明,直到道光年间有少许收藏记载,再后来,1949年之后出现在上海,再之后就是纽约苏富比了。在此之前,1987年,凡·高的一幅向日葵拍出3990万美元,之后一年的1990年,《加歇医生》拍出8250万美元的高价。相比之下,121万美元的成交价虽然已是当年中国书画的天价,但仍可看出,中国书画并未受到西方主流收藏界的重视。这个局面,在之后的30多年直到今天,正在发生质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