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茶事：民间传统与生活艺术

袅袅茶香

近日身体欠佳，医生朋友为我配了药茶，终日饮着。看着色泽似药似茶的液体，忽心血来潮，想一吐为快童年时代母亲对我的那些民间茶事启蒙。

其实单纯就茶文化这么高大上的雅事，才疏学浅的我是没有多少真知酌见拿来高谈阔论的。我只是隐隐约约多少知道中国的茶历史源远流长。“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新茶。”此唐代茶神陆羽《茶经》典故我还是知道个大概的。然而茶文化的博大精深还是让我谈而生畏。说到它我一阵亲切一阵陌生，总茫茫然没搞出个究竟来。

有一阵没来由觉着它是上流雅士，阳春白雪阶层附弄风雅卖弄优越的。我等下里巴人兼市井俗人有口饭吃就行了，哪去品茗话茶的闲情逸致！

一想那茶道的繁文缛节，什么讲 “四规”：待客亲善、互相尊敬、环境幽静、陈设高雅。 守“七则”：点茶的浓度、茶水的质地、水温的高低、火候的大小、煮茶的炭料、炉子的方位、插花的艺术 ……那一招一式要练到炉火纯青的功夫，那一丝不苟断断一道都不能省的程序，那故作肃穆的道貌岸然状，那高高在上一点不亲民的摆谱架势……看着就让人心生不喜，太与我等民众格格不入，我去!敬而远之吧。

后来才知我张冠李戴，是把日本的所谓茶道与中国茶文化混为一谈了。没错，日本茶道倒确确实实源于中国。不过与中国的茶艺表演还是大相径庭的。最起码中国茶文化还是接地气平易近人、深入市民阶层的。你看看大城小镇广泛兴起的茶楼、茶馆、茶亭、茶室。在这种场合，士、农、工、商都把饮茶作为友人欢会，人际交往的手段，成为生活本身的内容。民间不同地区还有极为丰富的“茶民俗”，中国的茶道更具有民众性。这就对了，野生的东西都在江湖，高手多生在民间！

我对茶的偏见终于不再执拗。虽然文人雅士关于茶的诗词歌赋传世之作不少，茶文化那些蒸青、炒青、烘青等各茶类工序亦多，茶类的增添，泡茶的技艺有别，茶具的款式、质地、花纹千姿百态。文士们对品饮之境又有了新的突破，也开始讲究精益求精，亦兴起了茶艺表演。但无论中国的茶文化历史多悠久、层次多复杂、内容多丰富，然而管他文人墨客，还是市井屠夫，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皆可“以茶利礼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可行道”，“以茶可雅志”，中国茶文化就讲究自然美、随和美！

这些都是年纪渐长后才略知一二的。也就常见到有生活讲究的女子，常自带茶具泡制花茶。精美的茶杯，几朵玫瑰花儿飘起来，很美，不经意一瞅，哦，不错，这女子和玫瑰一样的容颜，眼里有观音不染纤尘的悲天悯人之情怀，你不得不感叹，慈悲而善良又自讲究的女子配得起这样的精致生活，她从外到内美到了骨子里！

后来在茶室帮人泡过一阵茶，才又对茶七七八八了解了个大概。知道了茶分为红茶，绿茶，花茶等不少分类，也知道了不少以前知之甚少的茶名：铁观音，竹叶青，乌龙茶，龙井，毛峰，普洱……有的茶名美得自带诗情画意让人浮想联翩，像峨蕊，翠螺；湘波绿，瞻渚紫；涌溪水青，敬亭雪绿，秦巴雾毫，庐山烟霭，后峰雪莲，千岛玉叶；洞庭碧螺秋；峨眉竹叶青；南危石亭绿；桂仄东山茶；北京雨香片；江山绿牡丹……光想想茶名就美得如诗如画，一入口还不心意美美得飘飘

欲仙呢！

看茶叶在杯中上上下下，起起伏伏，也慢慢悟出了一些“茶道”：人生沉沉浮浮，亦如泡茶，总得浸泡在水里，先飘飘浮浮，然后沉潜，才能泡出弥久芬芳。人生也就是一杯茶，总会苦一阵子，但不会苦一辈子的……

有好长一阵子，身体一直欠安，我乐此不彼在茶店里研究各种茶的功用，买了很多瓶瓶罐罐来装。什么美容养颜玫瑰花茶，清热的荷叶茶，提高免疫力的灵芝，护眼的枸杞菊花……好像辜负了品茶的诗情美意，只带了对症下药的功利，谁叫我来自凡尘俗世，来自芸芸众生的民间。民间就是实实在在的，野生真实的都在江湖啊。就兴趣盎然地想起母亲对我的民间茶事启蒙来：

春天的我家屋后山坡上有几大株桅子花，母亲会掐下它的嫩叶尖儿上蒸笼蒸取出晾干，也让我们在田间地角挖老去的鱼腥草，在明媚的阳光下晾晒，剪成小段，装瓶留待日后取用。骄阳似火的夏天，在北村的堰塘采绿色蒲团般的荷叶晒制。秋天的村头井口旁，落英缤纷的草地上有唯一的那株稀罕银杏树，母亲挺稀罕地拣拾金灿灿的银杏叶。冬至，母亲雷打不动会记得采霜雪浸染的桑叶……然后酿制作家人的茶喝，似乎不登大雅之堂，但就是没来由觉着这些真实自然亲切可爱极了，母亲就是藏在民间制茶的高手啊！

讨厌那些高高在上的优越装逼虚伪，为什么要忘本，凡尘俗世的人间原本皆民间，原来我从骨子里爱这个民间的事物！喜欢春天开了花被母亲采来晒干的“折耳根”茶，喜欢“五月五”上山采的“香庐草”茶，喜欢三伏天母亲做的“炒米茶”，还有我和姊姊种的金灿灿雪白白的“金银花”，喜欢路边施善的“大碗粗茶”，喜欢秋天山上采来的“野菊”，还有母亲晒的决明子，喜欢冬至那天采作的“桑茶”……这些天然的民间的茶！

就料想白落梅的那杯茶应该清清浅浅浮着几朵淡雅洁白嵌着点点朱砂红的梅花儿。谢婉莹先生应当是把她对孩童、母亲、自然那片爱的冰心沏在了玉壶。想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鲁迅先生应该是把他救国救民的呐喊泣了血来泡着。林清玄的那杯茶盛着人间至美的清欢，透着人生大彻大悟的澄澈与透明。雪小禅这个来自民间的灵性写字女子，应该是用了银碗盛雪，那是怎样一杯袅袅馨香繁华不惊的人生禅茶！把在人间的漫漫光阴打磨得质朴温润如玉，让人心生欢喜将红尘俗世的散淡琐碎日子，过出一番诗情画意又真真实实幸福的民间烟火味来……

母亲的民间茶事，实在是人间美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