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来,我都在回避一个话题,即:不谈中华鲟。
因为涉及这个话题时,我总绕不开一桩往事:1980年初,我尚在鄂东的黄石电厂工作。那是一个大热天的傍晚,我下班去幼儿园接儿子,回家路过黄石港沈家营段江堤时,发现一大堆人围在堤上看热闹。走拢一瞧,我大吃一惊:一条近5米长的非蛇非鱼亦非龙的庞然大物,不知被谁拖在堤上,头部已腐烂发臭了。人们七嘴八舌,不知此谓何物。说是龙吧,却身无鳞甲;讲它是蛇蟒吧,头型也不是我们常见的蛇样儿。现场两位老太太却认定是龙,跪下叩头并虔诚地扒一块“龙肉”用手绢包裹,说是回家将其供奉起来可利发家……据说后来请了黃石师院懂生物的老师辫认,他也沒见过这种水生动物,但他判定是一种鱼,而不是蛇,更不是龙。
这样的水中精灵,这样的庞然大物,年纪肯定很大了。是什么样的突然性灾祸降临,导致它生命的终结呢?
气候原因?是不小心被大船碰撞?抑或是生存环境发生根本牲逆转……心存疑虑,却无从考证。
说来也巧,个人工作岗位的变更,居然使我非但认识了当年那个庞然大物,而且对它的历史和现状均有足够的了解,似乎冥冥之中,我与这种水生动物有缘。
1984年夏,我从鄂东调往鄂西的葛洲坝电站工作后,立即知道当年在江堤上见到的那个大傢伙,就是被誉为国宝的“鱼中之王”一一中华鲟。
这一发现,令我对中华鲟肃然起敬:原来它是从大海回归,逆流而上奔长江上游的金沙江产卵繁殖下一代的。殊不知葛洲坝银龙横卧,挡住了归路。中华鲟夺路无门,怒气冲冲硬着头皮反复往钢筋混凝土大坝泄水口撞,勇气可嘉,结局却是悲惨的。它们脑浆四溢,非死即残……
这以后,我留意在坝下作近距离观察,见到过成群结队的中华鲟在迴流处游弋,也听到了不少中华鲟在大坝下游某处死伤的消息……
有关中华鲟的名讳,古今说法很多。
它古称大腊子、腊子。按动物学分类属鱼纲、鲟形目、鲟科、鲟属。它是地球上现存的最古老的脊椎动物之一,古鲟化石出现在中生代白垩纪,距今已一亿四千万年。
西周时《周礼·天官·兽人》中就曾讲到:“春献王鲔(音伟)”,《吕氏春秋·季春纪》中相传“天子焉始乘舟,荐鲔于寝庙,及为麦祈实”。唐代诗人章孝标对此更有精彩描述:“眼似珍珠鳞似金,时时动浪出还沉,河中得上龙门去,不叹江湖岁月深”。
相传中华鲟外形象龙,又称龙鱼、鳇鱼、鲟鳇鱼。它肉嫩味美,其药用价值在《本草纲目》中有详细记载:“肝主治恶疮疥癣,肉补虚益气,令人肥健。煮汁饮,治血淋。鼻肉作脯,补虚下气。”鱼籽更为食中珍品,富含17种氨基酸,被誉为黑色黄金,历史上一直为皇家享用。
中华鲟的命名,两说并存。
一说它的正宗产地是珠江。1700年的《广东新语》对珠江对这种鱼已有描述:“脊一行,腹二行,鳞皆十三,两翅二行鳞皆三十”。又说:“鲟产端州(即今肇庆),以春时出浮阳,见日即眩,渔者于阳处取之”。1843年,鱼类学家格雷在西江采到标本,将其命名为“中华鲟”,作为新种发表了论文。据传,该模式标本现仍存于伦敦博物馆。
另一说则认定,这种鱼是在长江上游产卵,大海生长的我国独有鲟类。在江里出生,在海里长大,适宜于盐度在1‰~36‰之间的水环境中生存。从幼鲟孵出游入大海到成年鲟返回长江繁育后代,最短也需要十年的时间,世世代代,周而复始。这种鲟鱼游遍天涯也眷恋着母亲河,其坚定不移的方向性和执着的回归性,宛如旅居海外的中华游子对祖国始终怀着眷恋之情。1963年,我国著名鱼类学专家伍献文教授,深情命其名为“中华鲟”。
中华鲟是淡水鱼类中最大的鱼,生理结构特殊。它全身无刺,只靠少量硬骨和背部一列、体侧和腹部各两列共五列漂亮的骨板及软骨脊椎支撑起庞大的身躯。中华鲟形态威猛,个体硕大,成年鲟可达四米多长,体重近千斤,居世界27种鲟鱼之冠,被誉为“鲟鱼之王”,素有“长江鱼王”的美称。
中华鲟是典型的海河回游性鱼类,其生活习性独特。每年夏秋,在大海里长大成年的中华鲟,便成群结队聚集长江口,逆江而奔向水流湍急的金沙江,开始其往返万里浪漫而艰辛的恋爱和婚配之旅。
尤为奇特的是,在耗时长过一年的溯河繁殖和返游大海的过程中,中华鲟粒食不进,全靠消耗自身的营养储备来维系体力,堪称鱼类中忍饥耐饿的冠军。
中华鲟这种神奇的意志,其精神力量是什么?单凭消耗自身能量,为什么能够维持那么长时间?它将能量转换,又意味着什么?它与我们人类的“避谷功”有何关联?
谜。至今仍是难解之谜。
繁殖回游的通道被人为阻隔,加之工业排泄物对海洋、江河水体的严重污染,中华鲟生存危机异常严竣地凸现在世人面前。
现在我们才知道,生态改变与环境恶化,必然导致一些与我们人类生存息息相关的物种消亡。在过去几十年里,我们以掠夺方式开发各类资源而反遭大自然惩罚的实例己很多很多。
人们关心的是:生存已亿万年的中华鲟,在其生物链即将断裂,其生命物种濒临消亡的时候,我们应该做些什么?能够做些什么?
拯救保护国宝中华鲟的行动,早在1980年代初便开始了。“人工繁殖放流增殖”,是专家调研论证的最终选择。
1982年,全国唯一一家人工繁殖中华鲟的专业科研机构-----葛洲坝中华鲟研究所在湖北宜昌诞生。
两年时间,在不断传来有关中华鲟的坏消息里,科研人员昼夜忙着各种试验,寝食难安。但人们在难挨的等待与期盼里,恨不得立即便有好消息从位于宜昌晓溪塔的试验所传来!
终于,有令人振奋的事件发生了一一
1984年,研究者采用鲟鱼脑垂体作为催产剂,人工繁殖中华鲟幼鲟试验成功。人类首次向长江流域放流体长3~4厘米幼鲟6000尾;
1985年,鲟鱼脑垂体的替代物质-----促黄体释放激素类似物(LRHA)研制成功,从而宣告靠牺牲鲟鱼脑垂体催产中华鲟的历史终结,人工繁殖中华鲟工作步入了良性发展轨道;
1988年,中华鲟的捕捞、蓄养、催产、授精、脱粘、孵化、暂养、培育、放流等全套技术体系形成;
1995年,首次人工放流9~11cm规格中华鲟幼鱼超过万尾……
据统计,自1982年以后的20年间,己累计人工繁殖并向长江中放流多种规格的中华鲟4490500余尾,有效地补充了中华鲟的种群数量,使中华鲟这一珍稀物种不因葛洲坝工程和三峡工程的建设阻断其洄游通道而灭绝。
造访中华鲟研究所,这里的负责人如数家珍般向我推介他们取得的25项科研成果。他自豪地宣称:该所非但确立了一整套关于中华鲟人工繁殖保护的操作技术规范,培养了一批中青年专业人才,还积极实施对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胭脂鱼的人工繁殖,己累计繁殖放流胭脂鱼1万多尾。
甲申年末,有朋友来三峡,我特地带他们到中华鲟人工繁殖基地去转了转。这次转悠,我的心凉了一大截。鲟鱼馆标本依旧,可往日大批量游弋在池中的成年中华鲟却沒了踪影。问导游和店铺卖纪念品的老板,均叹息说那些常年不吃不喝的大傢伙,或许不甘囚禁,或许是思念同伴,都相继死去了。与朋友环顾硕大的水池,仅存的两条重约300公斤的中华鲟,沒精打采地环池缓游着,身上有着明显的伤痕,看情景,也将不久于世。
由是我想:中华鲟的死,是不是对我们人类改造自然行为的无声抗議呢?
由是我再想:单凭我们人工繁殖的“一厢情愿”,真能拯救濒临灭亡的中华鲟的命运么?人工授精,幼鲟放流,那些非自然生长着的生命个体,能经受海洋恶劣生存环境的考验,如他们的祖先般顽强地活着吗?
由是我还想:每年放流中华鲟幼小生命的场面煞是壮观,热闹的儀式上领导人装模作样,报纸广播电视大肆宣扬,似乎此举便能衔接生命缺憾,挽狂澜于既倒。
值得庆幸的是,科学家们已在葛洲坝坝下3公里的水域发现了中华鲟产卵场。这似乎为中华鲟保护工作带来了新的希望。但是,因为三峡大坝的存在,使拯救中华鲟的工作又面临着新的考验。
中华鲟乃底栖鱼类,以昆虫幼虫、小鱼、小虾为食,繁殖力较差,一般10年以上才能达到性成熟。它的产卵期在10月中旬至11月上旬,三峡工程“高峡岀平湖”后,10月份水库将大量蓄水,现水库水位为135米,以后要提高到175米,使下泄流量显著减少。10月平均流量从建坝前的18980立方米/秒减少到11090立方米/秒,减少了41%,这将使本来就很挟小的中华鲟宜昌产卵场的面积进一步缩小,其自然繁殖又将受到更为不利的影响。无论如何,拯救中华鲟的行动早己开展,政府的投入不小,科技人员也尽心尽责作出了艰苦努力,这份功劳是不可以抹煞的。
有一则消息称:2004年11月10日,浙普23012渔船在143海区利用帆张网进行带鱼生产时,误捕一尾中华鲟.除体外带有“沪鲟保2004-010”标志牌外,经读码确认,该中华鲟体内带有PIT标志,号码为4542467449,被确认为今年9月份在长江口放流的中华鲟。
该消息令人兴奋的不是回收,而是这尾中华鲟顺利通过长江口,跨越6个海区,游程直线距离己达172海里。这对评估中华鲟放流效果,研究中华鲟海洋生活习性及其海洋回游路线有着重要意义。
顺便再提一桩往事:1998年1月24日,在珠江的浔江江段(广西苍梧县人和镇附近),渔民捕鱼时,捕获一尾长3.2米,重约200公斤的中华鲟.当地政府、渔政部门、广西水产研究所等部门对此非常重视,经检查认定并消毒后放归江河,梧州市副市长亲临为其“送行”,那情景和场面感人至深。
中华鲟是珍稀动物,对古生物学、地质学、仿生学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从生命层面上说,保护中华鲟就是保护我们人类自己。
现在,人们普遍希望或者祈盼,对用于人工繁殖和科学试验亲鲟的捕捞数量和捕捞地点、时间,应严加限制。切实采取必要的措施,保护沿江和河口区的幼鲟,怀揣“亡羊补牢”的美好愿望,进一步扩大中华鲟人工繁殖放流的规模,让国宝与我们人类永远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