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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济南斗蟋往事:一场蛐蛐与人的奇缘

01-25

老济南斗蟋往事:一场蛐蛐与人的奇缘

主笔:奚道贤,齐鲁晚报记者,资深媒体人,主任编辑。

顾问:苏斌,供职于山东省中医院宣传部,院报编辑,省书协会员。

玩蛐蛐的济南往事

蟋蟀,又叫蛐蛐。玩蛐蛐,在济南由来已久。尚且健在的老一代济南玩家,要从解放后说起。新中国成立后,结束了长期的战乱,人们生活安定了,玩蛐蛐作为一项民间娱乐活动,又在济南兴盛起来。

那时候,济南有不少三教九流的名人名家,都是玩蛐蛐的高手。如,国画大家黑伯龙,西河大鼓名艺人张立武,在斗蟋界享誉国内的大实业家刘冠三等。他们均已作古。笔者今天介绍的杨大林老先生,是与上述名家同期的玩友,年纪最轻而“玩龄”最长蛐蛐老玩家。

杨大林先生是1944年生人,原来生活在司里街的一个大杂院,位于护城河南岸、黑虎泉附近。他五六岁时就喜欢上玩蛐蛐,十多岁时就跟着老街坊刘恭久(当时已80多岁)、刘冠三(当时70多岁)、黑伯龙(1915年生人)斗蛐蛐。每年入秋,他就到护城河北岸逮蛐蛐。因护城河北岸,土质好(老城墙土),湿度适宜,又朝阳,满足了蛐蛐所需的良好生长环境,这里的蛐蛐又大又好又厉害。济南另一个逮蛐蛐的好地方,就是羊头峪东沟和西沟,沟里有长流水,两岸是庄稼地,也是适合蛐蛐生长的好环境。

杨大林从小家境比较贫困,十四五岁就以拉地排车运输为生。1958年,政府组织成立历下区运输公司,他成了公司员工。白天拉一天车,下班后就邀伙伴赵洪祥去逮蛐蛐。逮到下半夜,怀揣十几只蛐蛐回家,一身的疲累却早已烟消云散了。赵洪祥比他大12岁,两人在同一个运输班,又是好玩伴。周末,就在赵洪祥的家里咬蛐蛐。那时候,玩蛐蛐的人数少,规模也小。

60年代中后期,济南玩蛐蛐的开始多起来。当时的玩家舒志学,玩蛐蛐到了痴迷的程度。为了玩蛐蛐,将在邮电局的工作也辞掉了。常常整夜不睡觉,在被窝里看蛐蛐,身体面黄肌瘦。他家里成了斗蛐蛐的赛场。

随着济南玩蛐蛐的队伍越来越大,成立了三个代表队:历下队、市中队和槐荫队。历下队有赵洪祥、杨大林、任宪炳、李金河等;市中队有舒志学、张立武、王学忠、柏良、李茂华等;槐荫队有韩玉方(人称黑刚)、马福喜、汤泉生、王子友等。每年秋冬季举办咬蛐蛐比赛,有时在韩玉方家里,有时在舒志学院里,有时在赵洪祥院里。后来,历下队和槐荫队合并,共同对战市中队。

那时,先是“瞄对”咬蛐蛐。所谓“瞄对”,就是通过视觉分出不同的重量级,捉对比赛。咬对的蛐蛐,固然是个大体重的占优势。有时“瞄对”达不成一致,常常赛后出现争执。后来就改为称重来选对比赛。称重的专用工具是戥子,就不会出现一毫之差了。参赛的蛐蛐,大的可达8厘多,小的有5厘多,再小的就无缘进入赛场。杨大林年龄小,眼力好,称重的活儿就交给他,比赛旺季一天过称上百对。

对于斗蛐蛐的乐趣,一辈子乐在其中的杨大林自然感受很深,但又难以言表,一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感觉。采访正值深冬,秋虫蛐蛐是“百日虫”,老人今年养的蛐蛐已不存,只有几只蝈蝈在屋里不时发出“吱吱”“吱吱”的鸣叫声。

采访归来,我从网上搜索到斗蟋蟀的视频,直观感受一下蟋蟀相斗的激烈场面。将两只蛐蛐放入斗栅中,裁判将隔网移开,两虫便摩翅、鼓肚,吱吱鸣叫,虎虎生威,扑向对手咬起来。若两只蛐蛐势均力敌,常会撕咬在一起,有时四齿交并,双身拱起;有时身体交叠,上下翻腾,咬得不可开交。遇到力量悬殊的,强手猛势出击,巨牙一伸一合,就将对手甩出一个四仰八叉。

扣人心弦的搏击场面,令观者不时发出阵阵惊呼。若是参赛蛐蛐的主人,为爱虫加油鼓劲,时时捏着一把汗,其惊心动魄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两蟋相斗,最容易受伤的就是牙和须,须常常被咬断,牙的损伤一般是隐性的,一定时间的恢复后,还可投入下一场格斗。斗蟋一季下来,有的一场斗败,再无参赛机会,有的场场连胜,最后升上“将军”宝座或荣升“王”位。一只勇冠三军的蛐蛐,会牵动多少斗蟋爱好者的心啊!

据杨大林老人讲,那些年济南斗蛐蛐都是友谊赛,没有赌博的现象,就是图个乐。稍有些刺激的,就是中秋节赢月饼,再就是“捉俘虏”。“捉俘虏”就是赢的一方将输的一方的蛐蛐捉过来,成了自家的战利品。遇到品质好的蛐蛐,一次战败后还有下次获胜的机会,就舍不得被捉了俘虏。有一次咬蛐蛐,就因为“捉俘虏”,闹了一出“黑灯劫法场”的全武行。

那次是历下队对阵市中队,历下队的队长是赵洪祥,市中队队长是柏良。柏良有一只8厘多的黄蛐蛐斗性很强,接连咬败了历下队的三四只蛐蛐,自然这三四只蛐蛐也就被捉了“俘虏”,而市中队的黄蛐蛐就要“封王”。历下队情急之下寻求外援,听说当时济南十四中的校长赵正祥有只好蛐蛐,队长赵洪祥就和杨大林一起找赵正祥借蛐蛐,人家慷慨出借。二人发现这个蛐蛐色青体健,果然是只好蛐蛐,也有8厘多,二人心里马上有了几分胜算。

救兵来到,马上投入战斗。当时季节已到小雪,是当年最后一场比赛。将两只蛐放在赛缸中,连胜几场的黄蛐蛐斗志正盛,主动出击。而这只青蛐蛐却趴在原地,只是龇牙对敌,浑身攒力,似在哆嗦。黄蛐蛐扑过来啪地就是一口,只见青蛐蛐应势迎敌,只将牙尖一舔,黄蛐蛐扑啦一下,已被甩到赛缸边上。无论如何芡引,黄蛐蛐再不敢应敌,甘拜下风了。这次,轮到历下队“捉俘虏”了,正当杨大林伸手去捉黄蛐蛐时,突然有人将灯泡打烂,屋里顿时一片漆黑。双方争抢蛐蛐,混战成一团。等将灯泡换上,发现战败的黄蛐蛐还是被历下队捉到。毕竟是斗蟋取乐,这个小插曲算是增加点热闹,大家不会因此伤了和气。

与黑伯龙的一段情缘

在玩蛐蛐的同伴中,无论是本队的,还是外队的,皆因意趣相投而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杨大林念念不忘与大画家黑伯龙的一段深厚情谊。黑伯龙先生生于1915年,是知名的国画大家,擅画山水,开创“齐鲁画风”,生前任山东艺术学院教授、中国美协会员、山东美协副主席。他家住趵突泉南门外的南新街,一座青堂瓦舍的小四合院。熟悉的人都知道,黑先生除了舞弄笔墨山水,终生的一大爱好就是玩蛐蛐,喜欢收藏各种年代的蛐蛐罐。他曾经说:“一听蛐蛐叫,就像听交响乐团演奏一样,顿感心情舒畅,给画画带来了灵感。”杨大林比黑伯龙先生小了三十岁,两人却是一对玩蛐蛐的好玩伴。

杨大林虽然年龄小,但玩蛐蛐起步早、玩龄长,又擅长逮蛐蛐,他家的蛐蛐是当时济南最多的。黑伯龙先生经常去杨大林家看蛐蛐,两人泡一壶茶,常常从白天玩到深夜。杨大林也常去黑先生家,因那时家境困难,他白天要在家里糊火柴盒,晚上才能去黑先生家。杨大林选几只咬过的好蛐蛐,全部送给黑伯龙先生。黑先生给蛐蛐盖上被子,还用锡烫壶取暖,常常能养到春节以后。

黑先生多次提出要给杨大林画几幅画,都被杨大林谢绝了,那时他一家四口住在7平方米的房子里,实在没有挂画的地方。(那是80年代,直到1996年拆迁安置,杨大林一家才搬到现住的棋盘街4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黑伯龙先生还是执意给杨大林画了一幅画,说是一定要留个纪念。这幅画杨大林一直珍藏着,每年拿出来挂一挂。

黑伯龙先生是济南收藏蛐蛐罐最多的,有很多珍贵的老罐,文革中遭抄家,被损毁了一些,有些老罐被抄走,文革之后才有部分返还。杨大林喜欢在黑伯龙家欣赏蛐蛐罐,听黑先生介绍各种老罐子。后来黑先生去日本参加文化交流,还特地买了一副玻璃钢的钓鱼竿,送给杨大林。1989年,黑伯龙先生说,要画“花、鸟、鱼、虫”四条屏,这是一年四季的玩法,又写好了一副对联,专门送给杨大林。谁知一组作品还没有画完,黑伯龙先生突然故去了,给杨大林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善玩者必有绝活

与黑伯龙先生的交往,还让杨大林练就了一项拿手绝活,就是给蛐蛐罐捶底。用蛐蛐罐养蛐蛐,需要用泥料捶罐底,这可是个技术活。杨大林在黑伯龙家里看多了蛐蛐罐,反复研究如何捶罐底,终于研究出独门绝活。经他捶的罐底,最适合养蛐蛐,“用一辈子也不会坏”。捶罐底关键在于特殊的配料,杨大林用老城墙的砖末、千佛山庙里的墙缝石灰,再配上长清的黄土,用江米汁粘合在一起,用小锤子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捶打,捶出的底要透气,慢渗水,不能捶出哑底和死底。当时,济南很多玩家的蛐蛐罐,都找杨大林来捶底。

杨大林善逮蛐蛐是出了名的,先在济南护城河、山水沟逮,后来去长清逮。长清“五里翻三山”一带出好蛐蛐。70年代,杨大林搭上往长清拉沙子的卡车,将自行车放在车上,去长清逮蛐蛐,一逮就是一整夜,第二天收获满满,返回济南。杨大林身体强壮,不惜力气,不辞辛苦,自然逮到比别人又多又好的蛐蛐。

不仅逮蛐蛐,他还自己繁育蛐蛐。当时,杨大林家住在11户人家的大杂院里,他将蛐蛐罐里的母子土(里面有蛐蛐下的卵)倒在墙边的花池子里,来年秋天就孵出了蛐蛐。杨大林在自家院子里,就曾逮过不少好蛐蛐,有几只大的8厘多。曾经有一只个大体健的“金翅子”,长得形神兼备,又勇猛善战,引得黑伯龙先生多次过去赏玩,实在爱不释手

因为杨大林养蛐蛐有经验,谁的蛐蛐出了毛病就来找他求教。一次,有个玩伴发现自己的蛐蛐总是叫个不停,担心最后会力竭而亡,就来找杨大林。杨大林仔细查看罐子了的一对蛐蛐。养蛐蛐,只有公蛐蛐可斗,但需要配上三尾(即雌蛐蛐),才能激发公蛐蛐的雄性和斗志。但如果配的三尾不合适,公蛐蛐可能精神不佳,甚至会鸣叫抗议。果然,这只公蛐蛐就是对配来的三尾不满意而不停鸣叫。等给它换了另一只三尾,果然“药到病除”。蛐蛐还竟有这种特性,听来真让人忍俊不禁。

识蛐蛐、斗蛐蛐,杨大林都有独到的经验。杨大林说,识蛐蛐,一看头脖,二看翅型,三看色正,四看骨骼。刚逮到的蛐蛐,还有一个生长变化的过程,要让蛐蛐在发育最佳时出来咬,才会取得好成绩。没有经验的人,将刚逮到的蛐蛐就拿出来咬,往往会毁了一只好苗子。杨大林有一句话:“前秋的桶子(失败者),后秋成了王子”,就是他的经验之谈。上过场,咬败过的蛐蛐,80%不能再上场了,因为失去勇气,往往带着一种败色。多场取胜过的蛐蛐,应战久了,牙齿会出现磨损,力量也会由盛转衰

斗蛐蛐一个季节下来,胜败往往取决于最后一场,所以,培养后备力量很重要。杨大林逮到品相好但比较嫩的蛐蛐,往往养足45天再让它上场。尤其是小雪季节最后一场比赛,首次上场的好蛐蛐,常常会一举击败老将,取得最后的胜利。每赛季的末场,杨大林所在的历下队几乎没有输过。

杨大林逮蛐蛐,从济南逮到长清,又从长清逮到肥城,他逮的好蛐蛐称雄济南。后来随着蛐蛐市场的兴盛,宁阳蛐蛐作为鲁蛐蛐的代表享誉全国,济南的玩家也到宁阳去买蛐蛐,改变了济南蛐蛐赛场的格局。

80年代中后期,上海作为全国斗蟋中心又兴盛起来,南北蛐蛐、各路玩家在这里汇聚,背后是规模巨大的金钱交易。济南的玩家,也有人不再甘心于友谊比赛,而携斗胜的蛐蛐南下上海碰运气。济南的斗蛐蛐的队伍又出现分化,王少香、张洪祥、胡新全、孙谦、赵京国、郭富堂等组成新的市中队,王少香任队长;历下队有赵洪祥、刘岩石、杨大林、曹会良、井中学、蒋青龙、王道龙、高振龙、郭海龙等,队长换成了刘岩石。两支队伍还是按老规矩举行友谊赛,这样又咬了十年,直到1995年,这种民间组织的大规模比赛宣告结束。

而今,年迈的杨大林依旧养蛐蛐、玩蛐蛐,这是他晚年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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