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大唐王朝爆发了一场历时七年零两个月、几乎葬送了整个帝国的叛乱,因为两位叛乱的主角是安禄山和史思明,历史上称为“安史之乱”。
这场叛乱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千二百多年,过往的一切也早已灰飞烟灭。但是,当年叛乱者铸造的两种钱币,作为那场叛乱的实物见证,历经千年的沉寂,依然记录着当年的一切。
先来看看这两种钱币。如图所示,“得壹元宝”和“顺天元宝”都是圆形方孔的汉文钱。其中,得壹元宝钱文顺读,制作工整,钱径约35毫米,重12.5克左右;顺天元宝则是年号钱,因为史思明称帝后曾以“顺天”为年号,除了顺天元宝之外,还有顺天通宝。文字也是顺读,版式风格和尺寸大小都与得壹元宝完全相同。钱文书体都是八分体,背面都有无月纹和带月纹两种版式。
我们首先需要来认识一下发动叛乱的两位主角,即安禄山和史思明。
可能很多人都以为安禄山和史思明是汉人。实际上,他们俩都不是汉族,熟悉西域历史的人,通过姓氏基本上就能判断出,他们俩是来自中亚“昭武九姓”中的安国(今布哈拉)和史国(今撒马尔罕以南),父系应该是属于伊朗系的粟特人,但是他们又都自称是突厥人,实际上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伊朗系的粟特人与突厥人的混血儿。因此,新旧《唐书》都称他们为“营州杂胡”,“营州”是今天辽宁省朝阳市的古称,所谓“杂胡”更是一语道出了他们的混血身世。
安禄山年幼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阿史德氏最初是突厥的一名女巫,后来改嫁在突厥军队供职的粟特军官安延偃,因此冒用安姓,叫安禄山。“禄山”是粟特语“明亮”一词的转译,最初译为“阿荦山”或“扎荦山”,如果按照今天的翻译方式,译成“亚历山大”似乎更合适。
史思明本姓阿史那,属于突厥的王姓,原名为阿史那崒干,意为“眼睛苍色的狼”。少年时与安禄山一起在营州柳城长大。成年以后,二人仍然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他会六种蕃语,担任过互市牙郎——这是一个负责边境地区贸易的官职。
仅从安禄山和史思明的名字,我们似乎就已经能感觉到这两位都不是省油的灯。但是,这显然并不能构成他们发动那场叛乱的理由。因为按照常理来分析,他俩毕竟都是草根一族,又位于边疆地区,完全不入主流社会。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他们竟然还真的就发动了那场几乎颠覆大唐帝国的叛乱。这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客观地讲,这与当时唐朝所推行的民族政策以及朝廷内部的矛盾有关,需要从唐太宗平定东突厥汗国说起。
贞观四年(630)唐太宗灭东突厥汗国之后,将归顺的突厥部众安置到了山西、河北一带。这一带原来就杂居着契丹、奚等游牧民族。另外,随着丝绸之路贸易的发展,很多来自中亚地区以经商为业的粟特人也散布于陕西、山西至河北、辽东一线。于是,从河北的北部一直到辽宁的西部一带,就成为诸色胡人的杂居之地。高适的《营州歌》“营州少年满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就形象地描述了当时营州一带胡人的生活情景。唐朝政府为了便于管理他们,就倚重能通多种胡语的少数民族来负责当地的治安,这就给安禄山、史思明这种既通胡语又会汉语的胡人,提供了进入仕途的机会。
当时为了对外开疆拓土,唐朝在边境驻以重兵,设立了十大兵镇,以节度使为最高的军政长官。这些代表皇帝管理地方的军政长官,因为在受职的时候,朝廷赐以旌节,因此被称为节度使。节度使通常都统领若干个州,权力很大,最初是由中央派大臣充任,立功后往往入朝拜相。但是,以“口蜜腹剑”、阴险狡诈著称的李林甫出任宰相之后,为了巩固他的宰相地位,杜绝边将入朝为相的升迁之路,李林甫就借口文官不懂军事,向唐玄宗建议说,胡人忠勇而无异心,应当重用他们为镇守边疆地区的节度使。因此,唐朝后来的节度使大部分都是由胡人来充当。这样一来,到玄宗后期唐朝就出现了一批驻守在边疆地区、握有重兵的胡人将领,安禄山正是其中的代表。十大兵镇中,安禄山一人就身兼了平卢(今东北)、范阳(今北京)、河东(今太原)三镇的节度使,独自统领主要由突厥、契丹、奚等游牧民族组成的十八万三千九百人的队伍,兵力最为强大,拥有了反叛唐朝的实力。
发动叛乱仅仅拥有实力是不够的,还需要有野心。安禄山发动叛乱的野心,是随着他对玄宗晚年政治腐败、武备废弛的逐渐了解以后产生的。
安禄山虽然是行伍出身,但是和他的伙伴史思明一样,年轻的时候也干过互市牙郎的工作,通晓九种蕃语,比史思明还要多三种。而且,他非常富有心计,善于察言观色,很会在玄宗、杨贵妃面前卖乖并讨得他们的开心。他虽然体肥形硕,但是胡旋舞却跳得“其疾如风”,博得了酷爱音乐、舞蹈的玄宗、杨贵妃的好感。他更进一步拜玄宗与杨贵妃为父母,据说还让杨贵妃重新“生”了他一回,结果弄得玄宗还要因为“生”了这么一个大儿子,在宫中遍发赏钱,这就是唐代著名的在承天门上撒钱的金钱会。安禄山通过这种方式,既博得了玄宗、杨贵妃的好感和信任,又探得了朝廷的虚实,发现了统治集团内部尖锐的矛盾和政治的极度腐败,因此而有了觊觎帝位的野心。而点燃安禄山反叛野心导火索的,则是他与杨国忠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
杨国忠是杨贵妃的堂兄,本来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赌棍,只是因为玄宗要讨好杨贵妃而被重用。杨国忠掌权以后更是一个“不顾天下成败”,只顾徇私误国之人,尤以妒贤嫉能、阴险狡诈著称。他的前任李林甫一死,杨国忠就以里通突厥的罪名而使其族人遭了大难。杨国忠通过这种方式展示权力,打击政治对手,自然与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安禄山形成水火不容之势。更令安禄山恼怒并恐惧的是,杨国忠还经常在玄宗面前说,安禄山暗藏叛心,迟早要造反,提醒玄宗应该尽快削减他的兵权。因此,安禄山就先下手为强,于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755年12月16日),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以清君侧”的名义,联合契丹、室韦、突厥等民族,组成了一支约十八万四千人的队伍,号称二十万,在范阳蓟城南郊(今北京西南)誓师,起兵反唐。
安禄山虽然是以除去唐玄宗身边奸佞的杨国忠为起兵的号召,但是起兵肯定就是造反。因此,消息传到长安后,唐玄宗震怒,就杀了作为人质留在长安的安禄山之子安庆宗。这样,安禄山的起兵就成了正式的反叛。
当时全国承平日久,民不知战,而安禄山却蓄谋已久,准备充分。因此,除大书法家、平原太守颜真卿,常山太守颜杲卿兄弟之外,河北其他州县多望风瓦解。叛军如入无人之境,以每天六十里的速度急速南下,十二月便攻占了东都洛阳。第二年(756)正月初一,安禄山在洛阳正式称帝,国号大燕,改元圣武,摆出了要与大唐争夺天下的架势。
东都洛阳失守后,叛军直逼潼关,长安震动。唐玄宗为了提振军心,起用曾经翻越帕米尔高原远征中亚、在怛逻斯河与阿拔斯王朝的伊斯兰军队作战过的高仙芝防守潼关。但是高仙芝主动的战略后退,却被玄宗派来担任监军的宦官认为是胆怯避战,密报朝廷后高仙芝被斩首于阵前。接替他的指挥官哥舒翰,也是一位久经战阵,富有经验的名将,他想凭借潼关的险要,据险死守。但是与他素有矛盾的杨国忠,利用玄宗想尽快平定叛乱的心理,逼他仓促出击,结果惨败。哥舒翰鉴于高仙芝悲惨的结局,为了自保便投降了叛军。
潼关一破,长安最后的防线就崩溃了。唐玄宗于六月十三日凌晨,在军队的护卫之下,仓皇逃离长安。次日住宿在马嵬驿(今陕西兴平西北),护驾的禁军因饥饿和疲惫,都愤怒不已。他们知道安禄山叛乱的借口是跋扈的杨国忠,恰在这时看到杨国忠正在与从西边过来的吐蕃使节在一起说事,于是有人高呼“杨国忠在与胡虏商量谋反”,愤怒的兵将们便一拥而上,乱刀杀死了杨国忠和他的儿子以及姐妹们。这种情况下,玄宗也只能认定杨国忠为谋反,虽然嘉奖了哗变将士,但是他们仍然不愿遵从玄宗的命令,要求缢死杨贵妃。无奈的玄宗,在高力士的苦劝之下只得依允,最后由高力士在附近的佛堂绞死杨贵妃,才勉强平息了哗变。接着逃难的队伍兵分两路,一路护送玄宗进入四川,另一路则跟随太子李亨去西北依托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李亨后来在灵州(今宁夏灵武)登基,遥尊玄宗为太上皇,这就是唐肃宗,改元至德,领导起了平叛的大业。
就在玄宗退位的第二年,即至德二年(757),叛乱的一方也出现了权力更替。这时已经称帝的安禄山因为眼疾失明而性情暴躁,更加反复无常。担心地位不保的太子安庆绪,杀了他的父亲安禄山后即位称帝。这样一来,叛军内部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分化,于是拉开了第二个反叛主角史思明登台的序幕。
史思明胸怀大略,骁勇善战,曾经多次立功,很受玄宗的赏识,他的名字“思明”就是玄宗给改的。安禄山死后,郭子仪乘机借助回纥的力量收复了长安、洛阳,叛乱似乎很快就要被平定了。识时务的史思明于是归降了朝廷,被任命为范阳长史、河北节度使。但是,已经被叛乱折腾苦了的朝廷,对史思明始终不放心,怕他再次反叛,于是就想设计暗杀他,结果计划败露。无可选择的史思明于是再度举起了反叛的大旗,并于乾元二年(759)杀死安庆绪,自己称帝,国号为燕,建元顺天,自称应天皇帝。第二年四月史思明再度攻陷洛阳,战乱又进一步扩大,平叛的事业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如果说史思明与他的伙伴安禄山,在反叛的舞台上,所表演的内容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他不仅能攻城略地,还知道铸造发行货币的作用,这样既能表达他改朝换代的愿望,同时宣示其帝位的合法性,还能为他的叛乱事业筹集经费。这说明史思明的政治才干绝不亚于安禄山,甚至还在他之上。
史思明先后铸造的两种货币,即“得壹元宝”和“顺天通宝”都是在他占领洛阳称帝之后,销毁佛像铸造的,事见《新唐书·食货志》:“史思明据东都,亦铸得壹元宝钱,径一寸四分,以一当开元通宝之百。既而恶‘得壹’非长祚之兆,改其文曰顺天元(通)宝。”
得壹元宝的文字书写很怪,上下文字方正,左右文字竖长,不守规矩,肆意妄为,很有一股反叛的模样。比文字书写更不寻常的是钱文选用“得壹”两字。因为一般的情况下,铸造货币不用年号就用国号。“得壹”既不是年号,也不是国号,却被史思明用来铸钱,这必定另有寓意。我们试着来猜测一下史思明的用意:这里“壹”即“一”。因此,“得壹元宝”可能是取义于《老子》第三十九章中的一段话,即:“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作为反叛的胡人,史思明可能是想用铸造“得壹元宝”的方式来表示他也是天下的正统,是位真命天子。但是,因为“得一”也可以被解读为“只得一年”,这就让期盼帝祚长久的史思明很是尴尬。于是,他便改元“顺天”,重新铸造“顺天通宝”,表示他起兵造反是“顺天应人”,仍然是要强调他才是顺应天命的真命天子。这说明史思明已经是一个非常汉化的胡人,不再是一味蛮干,已经会打舆论宣传战了。
得壹元宝和顺天通宝,与开元通宝钱按1∶100的比值同时流通,即“以一当开元钱之百”。这与我们下一节将要谈到的第五琦铸造的当十的“乾元重宝”钱,以及当五十的“乾元重宝”重轮钱一样,都是虚值的大钱,目的是搜刮百姓的钱财。但是,作用却刚好相反,一个是为了发动叛乱,一个是为了平定叛乱。史思明铸造的是当百大钱,手段更为强悍,这与他反叛者的身份也相符合。
史思明当年铸钱,因为用的是销毁佛像的铜,后人因此有“得壹谁知谶未真,顺天新铸有重轮。洛阳古寺铜销尽,都是如来劫后身”之说。顺天通宝是由得壹元宝改铸的,得壹元宝铸造的时间短、数量稀少,因此钱币收藏界有“顺天易得,得壹难求”的说法。顺天通宝因为流通时间比得壹元宝稍长,有减重的现象,版式也更加复杂一些。
史思明虽然想通过铸造货币的方式,来表明他是顺应天命的真命天子,但是残酷的现实却证明他仍然只是一个反叛的胡人,结局与他的前任安禄山惊人地一样。他俩就像是下凡的同一星宿,无论是在位的时间,还是死的地方,乃至于死的方式,竟然都如出一辙,都是死于自己的儿子之手!差别仅仅是一个是亲生的,一个是领养的。这种结局真是不可思议!在唏嘘之余,我们不禁要感叹,这可能就是政治冒险的代价,亲情、人性一旦被政治野心操控,任何悲剧都有可能发生,即便是亲生父子,也会自相残杀!
上元二年(761)史思明被他的养子史朝义杀死后,叛军再次爆发内乱。郭子仪又一次乘机借回纥之兵收复了洛阳。唐代宗广德元年(763),穷途末路的史朝义被其部下李怀仙诱杀,而成为李怀仙归降朝廷的投名状。至此,前后延续了七年零两个月的“安史之乱”始告平定。
“安史之乱”虽然最终被平定了,但是,经历叛乱之后的唐朝已经不再是此前的唐朝了。因此,“安史之乱”的影响不仅仅限于唐朝,对此后中国历史的进程也影响深远,甚至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一次重要变革的分水岭。
首先是从叛乱队伍中分化出来的,以“河朔三镇”(卢龙、成德、魏博)为代表的军团,继续盘踞在以河北为中心的广大地区。他们虽然表面上归顺了朝廷,实际上却是以节度使的名义实行军阀统治的割据势力。唐朝从此出现了藩镇割据的局面,由全盛转入了衰落。
其次是为北宋的灭亡预留了伏笔。因为唐朝始终无力控制以“河朔三镇”为代表的河北军阀。因此,使得随后的五代以及北宋政府,重建北方国防线的计划最终也没有能够实现。契丹势力的南移给北宋造成了非常大的战略压力,并因此而亡国。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都直接与“安史之乱”有关系。所以,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由是祸乱继起,兵革不息,民坠涂炭,无所控诉,凡二百余年。”
再次是叛乱平定之后,在思想界引发了对此前曾经风靡一时的“胡化”现象的深刻反思。这种反思后来又进一步演变成为韩愈等人所发动的复古运动。经过这场复古运动的洗礼,唐朝前期那种开放、自信、多元的社会风气,被后期保守的仅仅以中华古典为上的思潮所替代,并最终导致了宋朝的内敛、懦弱和不自信。从此,文武并重的价值观被重文轻武的观念所替代。
最后是国家的管理模式也发生了重要的变化。此前,唐朝是继承了北周武川镇军阀系统的武力国家,以武力为立国的根本,政府所有的活动都是直接向民众派发,力役的负担占很大的比重。但是,此后采用了新的方法,实行“两税法”,向民众收取货币税的比例开始增加。武力国家由此逐渐转变为财政国家。如国内发生叛乱,就用金钱雇用胡人来帮助镇压;如遭外敌入侵,则用金钱达成和解。这些都为后来的宋朝提供了先例。从此,货币在社会生活中开始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