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缮,是用近乎完美的手段对待残破的器物,使其重获新生。它是手艺,也是人生处事的态度。对王姗来说,金缮还是她自己,那个在不完美的世界里,发现美的姑娘。
4年前,一个姑娘随手翻书时,被书中一张汝窑花瓶的照片锁住了目光。
那不是完美无缺的花瓶,釉白的基底上五条金色的裂痕清晰可见,曾经的残缺、破碎被毫无遮盖的展示了出来。它就那样沧桑而安静地立着,却找不到丝毫的破败感,反而周身散发着一种涅槃重生后的光芒。
姑娘被那花瓶的美震慑住了,“那种对于残缺的崇拜,用贵重之物修补残缺,面对不完美时的姿态:坦然接受,精心修缮,而并非试图掩盖。”她爱上了这种不完美毫无保留展示缺陷的姿态,也爱上了这种瓷器修复方法——金缮。
那个姑娘就是王姗。那时,她刚从师范大学毕业,便一头扎进了金缮里,从福建寻得大漆,由日本购入金粉,对照着一本乔十光老师的《漆艺》和数本日文金缮书,自学自练了起来。
每拿到一件残器王姗都需要先细细观察,从颜色、材质、器形、纹路、光滑粗糙、破损细口等去感受它的气质,感受时间的光泽给予它的不同韵味,然后才进行金缮的构思,揣度如何在匹配原物气韵的基础上再进行创造美化。
金缮没有想象中的复杂,大学里学习艺术类综合材料专业的她,对漆画并不陌生,最难熬的是过敏这关。
金缮常用修复材料为生漆、瓦灰、绢、金粉等……而世界上95%的人对生漆过敏,王姗也不例外。过敏的时候,奇痒无比,用手一抓就是一片,连医生都没有特效药。最严重的时候,整张脸都肿成了“猪头”。
金缮,起源于日本室町时代,是以金修缮的一种修复方法,用天然的大漆黏合瓷器的碎片或填充缺口,再将漆的表面敷以金粉。它表达了一种用近乎完美的手段对待,坦然接受生命中的不完美的事物的人生态度。
可即便整天顶着个“猪头”,王姗也没有想过放弃金缮,“被漆咬,咬着咬着就习惯了,体内产生了抗体,就没事了不再被咬,这种从相斥到相合的状态,就像是人与人从陌生试探到熟悉信任。”
与漆的磨合只是从事“金缮”的第一步,从熟练掌握用漆之道,到艺术地修复,每一阶段都要磨上王姗好一阵子功夫。
“漆是一种有脾气的材料,一言不合就出各种状况,很难伺候。”金缮是靠天吃饭活计,漆阴干的效果和湿度、温度都有关系,想要做出好东西,全靠对气候的把握。
做金缮也要有好脾气,耐得住性子。碎片粘合一次不成功,就再来一次,一个小碎片反反复复拼十几次。至于金粉铺洒的厚薄,更是毫厘之间千差万别,更别说手一抖、指一颤这样的技术功夫。即便是手艺纯熟的工匠,也要反复调整漆和填充料的比例,不断修正平衡金的光泽度和牢固度。就像王姗说的,“做金缮没有什么顿悟的捷径,只一句话‘不理想,重新做’。”
在“时间就是金钱”的今天,王姗这样做金缮,显然速度太慢了。
生漆一层层堆上去,每次堆漆都要跟原来的线条、面积一致,一个作品完成了,放几天看着不满意就重新磨了再漆,一来二去总要重复做很多次。王姗修复一个器物少则一个月,多则一年。
4年时间,朋友有的结婚生子,有的晋升主管,而她仅修缮了十几件的器物。“ 人生很多事急不得,你得等它自己熟。世界再吵杂,手艺人的内心必须是安静地面对素材赋予人们的馈赠。”
对王姗来说,做金缮不是学术性的考古修复,没必要修旧如旧,可一件流转千年的器物,能留存至今,大多是因为使用者的惜物之心,这样的老器物随时都在吐露一段往事。
一只宋代千年茶盏,口沿一圈没了釉面,如果是传统的金缮修补法,补一圈金就完了。但王姗却觉得不妥,“用宋盏喝茶的人,茶席中包含了自省、静寂、平和、简朴、静中品味动。如果只是一味的补金,太俗气了,是不符合品茶美的。”她画了一只金螃蟹爬在口沿上,三只脚还在盏的外壁,修缮的地方与茶盏浑然一体,并不招摇。茶盏的主人拿到时,不由会心一笑。
一只绘着山石的青花瓷片,盘边缺了一角,以金缮方法补好后,王姗发现青花盘原本素雅,突兀地多出这一块金色,就像狗尾续貂,别扭极了。她思来想去琢磨了好几天,最后在缺口补金处绘了一簇兰草。以金为石,兰生石上,不但保留住了青花瓷片原有雅致,又多了份俏皮的情趣。
“我想做的金缮,不能只是简单的功能上的修补,不能是僵直呆板的,但也不能是非要去做出个不一样纹路图样。我只希望它能在适宜的情况下不经意地散发些有趣的气息。柔和过度的素净也好,添些小样的清趣也罢,都像秋日清风拂过,雨前蚂蚁搬家这般,消减到本质却守着韵,保持干净纯洁但仍有生命力。”
不是学漆艺出身,令王姗敢于以局外人的身份开放性地去对待材料。对于釉色黯雅的器皿,她能放弃张扬高调的金,选择清隐的银去修复;对于破损的玉石、竹器、玛瑙、蜜蜡、青铜,她也敢抱着实验的心态试着使用金缮。她尽一切的可能,为那些孤品找到最适合的修缮方法。
对王姗来说,所有精工制作的对象,最珍贵、不能替代的就只有一个字 “人”。人有情怀,有信念,有态度 ,没有理所当然,她选择在各种变量可能之中,做到最好。因为她觉得自己所做的并不只是修补,而是成全了一颗惜物之心。
过去一年时间里,王姗做了三件事:创立自己的工作室,开设金缮课程,以及老首饰修复再设计。很多人疑惑,老老实实做了这么多年金缮,怎么突然要变?
有学生说金缮真的比想象中枯燥太多,一节课2个半小时,都在不断打磨和髹漆 。作为老师的王姗很理解这一点,但她对学员们的要求依然很严格,因为她觉得,只有这是一个探索自己的过程,成功适应了这种枯燥,做金缮手艺和心境都会急速提高。
王姗的回答却很坦然:“寻回古董等待有缘人,用零碎的小件做珠宝设计,以及金缮修复,三者都是让老器物得以用新的姿态继承它们积淀的本质美,继续它们的生命。三个身份,载体不同,却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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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无论怎么变,王姗此生再离不开为老物件“续命”这事儿,也再离不开金缮这手艺。因为金缮就像王姗自己,面对不完美时,无法逃避,又不能试图掩盖,她会选择坦然接受这份不完美,但她还有一个执念:在无常世界中恪守心中那份对美的向往。
王姗
漆息主理人,金缮师,珠宝设计师,毕业于杭州师范大学美教材料建构专业,2013年从事金缮,创立漆息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