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文,上一篇文章我们说,中国书法史,以东汉魏晋南北朝时代为过渡期,前面是前期书法史,也是中国书法的不自觉时期;后面是后期书法史,也是中国书法的自觉时期。
我们这里说的前期的“不自觉”,是指书法作品的创作者基本没有自觉意识,其创作出来的所谓的“书法作品”,其创作目的除了功利目的外,大多出于实用性的,既不表达性情,也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而后期的“自觉”,是指书法作品的创作者已经具备“自觉”意识,其创作出来的书法作品,其创作目的大多并非功利目的,在一般的实用性目的之外,还表达性情,展示自己的审美,甚至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也同样留下了个问题:究竟“书法之美”的标准是什么?如何确定什么是好的书法作品,什么是不好的书法作品?
带着问题,我们要讨论中国书法艺术的传统,进而讨论中国书法的传统典范。因为符合典范(楷模)标准的就是好的书法,那这个标准和“楷模”怎么确定呢?
项穆著《书法雅言》,首列《书统》一节,作为全篇总纲。依其文中所述,书统即“书法大统”项氏认为:
“宰我称仲尼贤于尧、舜,余则谓逸少兼乎锺、张,大统斯垂,万世不易。”(第5页)
简言之,在中国学书法,王羲之就是典范,就是“书圣”,是书法界的圣人!就像在中国学儒学绕不开孔子一样,学书法肯定绕不过王羲之。
王羲之的“书圣”地位是公认的,并非项穆一家之言,这一点也不用争论,可是,“书圣”为什么是王羲之呢?也就是说,为什么王羲之会成为“书圣”呢?我们认为大致有以下几条:
我们先看一看王羲之“书法”是怎么来的——
王羲之兼取锺繇、张芝二家之长,开创了楷、行、草三体的新风尚,其后更得王献之的继承和发展,再通过唐太宗的尊崇和宋以后刻帖的广泛传播,形成以王字为正宗的千载书统,亦即通常所谓的帖学传统。(第5页)
在王羲之之前,也有优秀的书法家,主要就是张芝和锺繇。
张芝的草书好,“草书”是表达性情的,但“草书”有个问题,它并不方便实用。没有草书修养的人,或许能从草书作品中体会出作者的感情,甚至感觉到它的磅礴酣畅之美,但很有可能不认识究竟写的是什么内容。
锺繇的楷书好,“楷书”工整,端庄,秀美,基本上与“隶书”相同,它易用易识,但也有问题,就是它在日常生活中,并不能作为“日常书写”,它写起来,一笔一画要交待清楚,太慢了。
实际上,从“秦书八体”到“汉书六体”,指的都是中国书法的“字体”或者“书体”阶段,到东汉之后,经蔡邕、张芝、锺繇的努力,才渐渐使中国书法走向了“书风”阶段,蔡、张、锺三人实际上都创造了自己的“书风”,也就是说,从这三个人开始,上面所说的“后期书法”正式开始了。
王羲之的书法师从如下图(图片点击可放大):
看看王羲之与张芝、蔡邕、锺繇的师承关系,王羲之显然是个“集大成者”。早期杰出的书法家里,王导是他的伯父,王旷是他的父亲,卫夫人是他的姨母,王廙是他的叔父,这后两位都是锺繇的弟子,而且南渡之时,王廙带了索靖的《七月二十六日帖》,王导带了锺繇的《宣示表》,这两件书法精品,最后都传到了王羲之手里。
总之,王羲之的书法学习条件太好了。他从开始学习书法,师从的都是当代书法大师。
王羲之有绝好的人脉是他成为“书圣”的原因之一。
王羲之是“琅琊王氏”,他生来就拥有太多资源——不仅是物质的,还有地位、名望、教育、文化积累、艺术氛围等等——这为他走上书法道路并成为“书圣”至关重要。
同时,也是最重要的,王羲之还赶上了最好的时代。为什么这样说呢?
1、魏晋时代,玄学兴起,文人和士大夫们的思想从“克己复礼”的儒学约束中跳了出来,书法家们的个性得到空前的解放,个性解放才可能创造“书风”。
魏晋时代,是崇尚“个性解放”的时代,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说:
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时代。(宗白华《宗白华讲美学》四川美术出版社,2019年,299页)
中国独有的美术书法——这书法也是中国绘画艺术的灵魂——是从晋人的风韵中产生的。魏晋的玄学使晋人得到空前绝后的精神解放,晋人的书法是这自由的精神人格最具体最适当的艺术表现。(同上,304页)
其实,中国文学史上,魏晋时期也是最妙的时代,也是文学走向“自觉”的时代,也是文学家高产的时代。鲁迅说:
用近代的文学眼光看来,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1981年,504页)
2、魏晋时代是艺术得到价值肯定的时代。在魏晋时期,人们已经开始尊重艺术,否则,王导、王廙南渡之时,兵荒马乱之际,多少金银细软都来不及携带,他们却偏偏要带上《宣示表》(见上一篇配图)和《七月二十六日帖》。
有如此好的时代契机,又有绝佳的人脉资源,王羲之赶上了最好的时间和空间节点,魏晋时代,是艺术家的黄金时代,王羲之赶上了,不早不晚。
此外,王羲之成为“书圣”,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在两百多年后,遇到了最大的知音,也是最忠诚、最强有力的粉丝——唐太宗李世民。
李世民的时代,应略晚于智永的时代,智永是王羲之七世孙,从王羲之到智永,书法都是家传,到智永当了和尚,所以他没有儿子,才开始广传弟子。其传承大致如图:
李世民是政治家、军事家,同时还是一个书法迷,也是一位优秀的书法家,只不过他政治上的巨大成功掩盖了其书法上的成就。张怀瓘《书断》称“我唐四圣”(包括李世民)书法“翰墨之妙,资以神助,开草、隶之规模,变张、王之今古,尽善尽美,无得而称”(《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170页),这算是“美上”之词;当代书法家徐利明评论初唐四家为: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李世民,他生生将薛稷替换掉了。这也只是一家之言。但这两条足可见李世民的书法造诣之高。
李世民钟爱王羲之书法,李世民评价锺繇“体则古而不今”;评价王献之“疏瘦如枯树”;评价萧子云“无筋、无骨、无丈夫之气”,但对于王羲之,李世民的评价只有四个字:“尽善尽美”。大唐立国之后,李世民倾国家之力,在民间搜集王羲之作品,如果是真品就高价买回,并加以临摹、珍藏,讲《篆刻史》时,我们提到过,为此,他甚至还专制了“贞观”小印,用于收藏。
李世民派萧翼智取《兰亭序》的之事,大家耳熟能详,甚至李世民死前坚决要求《兰亭序》原迹陪葬都是书坛流传已久的故事,这里均不再赘述。总之,李世民对于王羲之的情有独钟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尊《兰亭序》为“天下第一行书”,命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等钩摹数本,以冯承素为首的弘文馆拓书人将原迹摹成了大量副本,现在我们能见到的“神龙本”《兰亭序》,其实是摹本,并非原迹。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唐太宗对于王羲之的钟爱,致使大唐境内,全国上下,凡学书法者皆以王为尊,而唐代国祚绵长,几近三百年之久(618-907),这种自上而下的、强有力的、持久的推广,实在太有力度了。因此,自唐以后,王羲之书法成为后世书法楷模,其地位从未动摇。
唐太宗尊王的理由,是王书“尽善尽美”,属于优美典雅的类型,具有较强的可塑性和社会化的适应性,富于典范意义。孙过庭《书谱》亦云:“右军之书,代多称习,良可据为宗匠,取立指归。岂惟会古通今,亦乃情深调合。”王书的艺术风格,正是儒家悦感文化和经世致用、有着伦理教化意义的楷模,符合其道、德、仁、艺一体化思想的审美旨趣。在儒家思想为治世纲领的古代封建社会,王书楷模的独尊和大统的形成,实在是历史的必然。(第8页)
这里还有一段关于“王书大统”特点的总结,是重点,要划出来:
一是晋唐名家传承有绪的历史线索和宋元明清的帖学,构成一个完整的发展序列,其间书体不再演进,而只有风格的变化调节,最具书法艺术传统的典型意义。二是从宋代开始,明确以颜体为代表的唐宋人分支线索,与王系并行,而统归于王。……三是王书的中和之美,一经确立为正统,即成为其后一千多年的书写与审美、批评的基本思想和价值标准。(第9页)
关于造纸,最传统的说法是“蔡伦造纸”(见《后汉书·蔡伦传》),其实,远在蔡伦之前,就已经有人使用纸张,现代已有西汉古纸发现,足以证明蔡伦不是纸的发明者,但蔡伦总结了前人经验,改进了造纸术,却是可以肯定的,“洛阳纸贵”的成语,说明西晋时期纸已经成为最为普及的书写用具。到公元三、四世纪,纸基本上取代了简帛,成为唯一的书写材料。
王羲之是四世纪人(303-361),所以,造纸术成熟的时代,他正好赶上,这时人们已经开始利用桑皮、藤皮造纸,纸张价格日趋低廉,这为王羲之创造了很好的书法学习、练习条件,或许这也算中国书法选择王羲之成为“书圣”的物质原因之一。
当然,还有王羲之自身的天赋,他必然是书法天才,但这不在我们的讨论之列(毕竟天赋是没办法学习得来的)。
总之,在“王书大统”确立之后,王羲之书法成为书法“美”的标准和楷模,学习书法,王羲之成为终极标杆。不过,近些年,中国书法发展似乎开始另辟新路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书法开始大行其道(甚至还有“吼书”、“射书”等),与王羲之渐行渐远了。
我的意见:尽管“王书大统”也有负面作用,正如本书所说:“王羲之大统的独尊,是以损害书法的自由发展为代价的”,但如果真想在书法上有点成就,还是踏踏实实地学习王羲之吧,没有继承和基础,何谈发展,没有继承的“个性”,常常是“怪胎”,因为如果没有天才和理想作为支撑(那人会说,谁说我没有),“怪诞”就只剩下狂放的、破坏的缺点,只剩下哗众取宠的玩笑,往长远了看,就只有破坏的罪过,没有完成的好处。就像学诗词,你上来就学李白,累死了也学不好!
(【跟着布丁学书法史】之2,部分图片源自网络,版权归原版权方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