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铲屎路：中国宠主与美国金毛的不解之缘

“我知道在座有些学员是开宠物店的，或者有意进入这个行业。你们也会遇到有些客人不愿意带宠物去医院，要求宠物店给猫狗注射疫苗。我强烈建议你宠物店不要做跟宠物免疫相关的事情，这应该是专业宠物医生的工作。”

也会有学员提问：“在宠物店注射疫苗，有什么问题吗？”

“之前有学员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注射疫苗之后宠物过敏，宠物店又不知道怎么处理，很可能就把人家的狗给打死了……”

这是上海交通大学农业与生物学院 “宠物分中心”的课堂，主讲老师王屹强再三强调宠物服务行业的规范问题。

△王屹强

根据《2020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2020年全国城镇犬猫数量已经超过1亿只，养宠（犬猫）主人达6294万人，宠物（犬猫）消费市场规模达2065亿元。相比其他行业，近几年来，中国的宠物市场呈现出惊人的加速度发展，但行业规范和服务标准，却滞后得多。

2020年7月18日，根据中国就业培训技术指导中心《关于印发国家职业技能标准制定工作计划的通知》及中国轻工业联合会的相应要求，“宠物美容师”“宠物驯导师”“宠物健康护理员”等三项国家职业技能标准启动修订工作，王屹强正是起草人之一。她的很多学员，都将申报标准修订后的第一批考试，拿到进入宠物行业的“国家证”。

百度搜索“中国十大金毛”“中国最好的金毛犬舍”等词条，你都可以看到王屹强和她建立的“传奇犬舍”的名号。从2000年在上海养第一只金毛，到考取“国家执业兽医师”资格，以及成为国家一级宠物营养师、国家高级宠物驯导师，王屹强一路见证了中国宠物市场的发展、养宠人群的增加、以及养宠意识的迭代。

△王屹强与心爱的金毛

在中国内地，“宠物”这个概念，直到1990年代初才开始兴起。宠物犬当中，早期以狮子狗（京巴犬）、哈巴狗（巴哥犬）等自有品种为主，但随着对外开放和信息交流的进一步扩大，一些“先富起来的人”成为最早的纯种犬发烧友。德牧、金毛、哈士奇、拉布拉多、阿拉斯加、标准贵宾等以大型犬居多的进口纯种犬，开始进入内地。

1999年，大连姑娘王屹强来到上海，就职于一家代理国际一线品牌的澳洲纺织品公司。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接触到金毛这个品种，从此一见倾心。在王屹强看来，

“金毛既有华丽的外形，又有接近完美的性格，它们对主人非常温顺，堪称完美的伴侣犬”。

一年后，王屹强拿出自己两个多月的工资，以8000元的价格买了第一只金毛。

哪怕以今天的眼光来看，20年前内地纯种犬发烧友的狂热程度，也是令人瞠目的：在北京、上海的纯种犬圈子里，上万元的金毛并不少见，甚至有人花费几百万元进口过一只德牧，在圈子里风靡一时。王屹强说：

“外人可能觉得花万元买一只狗很贵，但只有懂的人才知道，拥有一条好狗，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我当时的理念就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要买，就买一只最好的。”

对一个单身沪漂的外地姑娘来说，这只金毛给了王屹强“相依为命”的温暖陪伴。因为经常会上养狗论坛，王屹强也结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狗友”：后来成为她丈夫的潘先生。

△王屹强及先生与金毛犬Jake合影

潘先生是比她更“发烧”的金毛爱好者。王屹强只养了一只，他却两只、三只不停地买。2001年，王屹强和潘先生建立了“传奇犬舍”。因为内地当时还没有犬协，传奇犬舍是在香港注册的，这也成为内地历史最悠久的金毛犬舍。

与追着市场走、什么品种流行就养什么的狗场性质不同，专业犬舍主人更注重对特定犬种的品质追求。建立犬舍之后，王屹强和潘先生的目标，也从最初的爱狗、养狗，转变为繁育出自己的“梦想之犬”。

所谓“梦想之犬”，就是繁育人的“理想型”，专业词汇则称为血统、血线，其特征可以精细到面部轮廓（眼睛大小及间距、颚部曲线、脸型比例）、身体结构（体型、躯干长短）、性格脾性，等等。繁育人会刻意保留具有自己所喜特质的母犬、公犬，让他们生育下一代，从而稳定地将这些特质保持下去。当犬舍中的一群狗都具有同样特质的时候，血统就形成了。

为了繁育出理想的款型，传奇犬舍曾先后从加拿大、中国香港等地买狗，但这些都不是全球一流的血线。为了提升幼犬水平，2003年，犬舍以超过10万元人民币的价格，引入了中国内地第一只来自美国顶级血统的金毛幼犬。这只幼犬的父亲是美国连续三年排名第一的种公犬，犬主则是当年美国国家金毛俱乐部的主席、同时也是美国犬类教育健康奖的获得者。

这只幼犬的引入，被称作“中国内地金毛繁育的里程碑”。在此之前，即便是圈里人，都不太敢相信中国买家能从美国人手里买到狗。王屹强说，买狗的过程确实很复杂，价格只是一个方面，更核心的问题在于美国卖家不断质疑：你们中国人不是吃狗肉的吗？你们会好好养狗吗？

王屹强通过邮件，提供了犬舍证书、照片、以及参加过的比赛等等资料，证明自己是金毛爱好者，这只意义重大的金毛才得以成交。

△传奇犬舍的金毛们

时至今日，犬舍的狗带出去参加比赛，行内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传奇’家的狗”，传奇犬舍的特色已经形成。“有的繁育人喜欢大只金毛，但我们喜欢俊秀、甜美的运动款型，应该说我们更愿意尊重这个品种的基本特征吧。因为金毛属于运动犬种，如果你把它培育得特别粗大，那它的运动性能就会消减。”

在进口这只金毛幼犬的同时，王屹强也向美国的宠物专家学习先进的饲养观念。但她提出的“金毛缓慢生长计划”，跟当时市面上流行的观念截然不同，并没有很快被接纳。

“缓慢生长”的理念，是让犬只保持适度的体型，不能过胖，“我们老师有一个非常准确的描述，就是要让你的狗保持小狼崽一样的身形，那才是健康的体型”。但犬主，尤其是大型犬的犬主，比较普遍的想法却是：既然是大型犬，那当然养得越大越好，越壮越好，中国人不就喜欢“肥狗胖娃娃”嘛。

当这些大型犬长到五六岁之后，因为饲养不当、体重超标导致的关节过度磨损、骨骼变形等方面的问题，逐渐开始显露出来。在王屹强的印象中，首先是宠物医院的医生们在门诊过程中接待过不少这样的病狗，在追查原因时注意到了王屹强的理念，于是在犬主当中普及科学养育。这时已经是2008年前后了，距王屹强最早提出这一理念过了约5年之久。

△犬只要保持“适度”的体型

同样是在2008年，某品牌狗粮因保存不当发生霉变、导致多只狗狗肝肾衰竭并死亡的“毒狗粮”事件，震惊了内地宠物圈。王屹强相识的比赛圈子里就有犬只遭遇不幸，甚至有一家小型犬舍因为只吃这一种狗粮，而惨遭“灭门”。对繁育人来说，打击之重可想而知，“这种痛苦不亚于失去亲生的小孩。有的繁育人直接退出这个圈子，再也不做了”。

“毒狗粮”事件，也促使王屹强开始慎重思考狗狗们的口粮问题。当时她正好怀孕在家，时间比较宽裕，于是抱着“绝不能让狗粮质量把控在别人手中”的想法，她开始自己动手，像烹饪一日三餐那样，每天做新鲜的狗粮，并且一直坚持到今天。

在狗粮的问题上，内地铲屎官们的观念也是几经迭代：最早人们用剩饭剩菜喂狗；1990年代初期，狗粮作为一种商品进入内地，喂成品狗粮俨然成为某种“时髦”；之后全价狗粮、天然狗粮的概念次第涌现；直到最近几年，王屹强在内地推广“宠物整体健康”的概念，提倡“喂天然的食物，从遗传、营养、护理、医疗、行为等方面保障宠物的健康”，获得越来越多的追随者。

2003年，当王屹强想找一家“宠物美容学校”学习如何为自家金毛修剪造型时，找来找去，发现内地只有位于珠海的一家学校。当时哪怕是上海最好的宠物店，能做的也就是简单的给宠物洗洗澡、修修脚底毛等基础工作，“宠物美容”的概念还没开始起步。王屹强成为这所学校的第16期学员，她的同学当中，有不少成为内地第一批专业的宠物店从业者。

因为工作关系，王屹强亲历了内地宠物市场的迅速发展。一个直接可见的变化就是，她从2014年起被各类宠物培训机构邀请去做讲师，初期的学生多数是宠物粮生产厂家的技术人员、宠物店老板；很快，宠物粮销售人员来了，他们要学习宠物营养知识，把产品推销给宠物店，也教宠物店如何推销给客户；然后，看好宠物市场前景的投行人士来了，发现客户中有很多养狗人士的汽车服务商来了；甚至有蛋糕店、食品店从业者前来学习宠物知识，希望进行跨界项目合作。

根据行业数据，仅2015-2019年这5年当中，宠物行业市场规模就翻了两倍多；2018年我国线下宠物专业渠道有5-6万家，除去准入门槛高的约1.8万家宠物医院外，还有约4万家大大小小的宠物店。而在市场迅速发展扩大的同时，由于缺乏统一、完善的职业技能考核机制，宠物市场服务标准不统一、操作流程无标可依、项目收费不规范等问题，也逐渐浮出了海面。

王屹强介绍说，在日本，普通人如果想开宠物店，去培训机构学习、考到宠物相关证照，差不多需要两年时间；有了这些专业证件之后，才能申请商业执照，“但在国内，开宠物店只需要工商执照，专业门槛基本为零”。

因为有不少学员可能进入宠物行业，王屹强在讲课时特别强调专业和规范的问题。比如她直截了当地表示反对宠物店为犬只注射疫苗，“无知者往往无畏，有些宠物店会偷偷地这么做，觉得反正是赚钱的生意。一旦狗狗出现比如过敏等问题，他们是不知道如何解决的。”

从去年开始，国家启动“宠物美容师”“宠物驯导师”“宠物健康护理员”等三项国家职业技能标准的修订工作。王屹强认为，这不仅意味着宠物行业的发展受到国家重视，同时也是行业规范的一大进步。

经常有学员来问王屹强：我想买一只品种犬，王老师能不能推荐一家犬舍？这时，王屹强忍不住开始科普：你是想要宠物店级别的，还是比赛级别的狗？王屹强笑言，在国内市面上一直并行着两种标准，她戏称为“后院标准”和“品种标准（即比赛标准）”。

在“后院标准”这里，最常用到的话术之一就是“好看”。比如金毛犬，中国人更喜欢头大、腿粗、毛长的类型，但如果是参加犬赛，对品种的要求就是体型匀称，头太大、腿太粗都是不好的。再比如，“后院标准”会提出各种犬只外形方面的流行主张，如哈士奇必须有“三把火”，边牧讲究“七白到位”，但比赛层面更强调犬只的整体结构。

“可能一只边牧的白围脖是断的，在宠物店里不好卖，但在赛事中能拿到冠军。这就是为什么狗狗到赛场上要有跑动，而且是小步跑，因为裁判要看得出来它们的动态，类似于模特展示。这是比赛圈子、专业圈子里追求的。”

△王屹强心爱的金毛“悍马”

20年来，在最受内地铲屎官喜爱的犬种当中，金毛一直稳定地位居前列。现在市面上一只金毛幼犬能卖到上万元，“传奇犬舍”出品的金毛幼犬，往往需要预定。

但是，王屹强夫妇并未选择“趁热打铁”，而是非常谨慎地繁育。在拥有30只成年犬的情况下，犬舍每年只会繁育1-2胎，甚至有一年因为夫妻俩工作繁忙，犬舍整年都没有繁育。近几年，犬舍还开出了猫室，这里更成了猫猫狗狗们的乐园。

△王屹强和她的猫

王屹强坚持宠物行业应该是爱的行业，宠物则是“可以花钱买得到的真爱”。正因为每只狗狗都是她的“真爱”，她更要为狗狗们精心筛选负责、有爱的新主人。犬舍曾接待过一位有意购买的明星，后来被王屹强拒绝了。因为这位明星住别墅，他在院子里建了一间狗屋，狗狗是不能进家门的。“我们就跟他说，金毛是非常亲人的，它一定要跟主人生活在一起。如果你不能接受狗狗进屋，那我们肯定不能卖给你。”

这种“真爱”，是终身性质的。犬舍每出售一只狗，王屹强都会附赠一份家长手册，里面有营养、美容、行为习惯等各个方面的专业指导。目前，犬舍买家已有上百人，他们分布在全国各地，甚至还有不少居住在欧美国家。狗狗们在新家出现任何问题，他们都可以从王屹强这里获得指导。

△慕名而来的外籍客人

王屹强回绝过一些客人，也曾先后捐出5只金毛给脑瘫、自闭症患儿作伴。第一次是在10年前，北京一位自闭症患儿的家长，偶然间发现儿子很喜欢金毛，于是通过朋友介绍找到犬舍。王屹强了解情况之后，认为这家不适合从金毛幼犬养起，毕竟家里有这样一个孩子就已经很操心了，于是送出一只3岁半、行为习惯都已经养成的成年金毛。到新家后，小朋友有时会忍不住拽狗尾巴，或者揪狗耳朵，而狗狗完全没有脾气，总是一副“暖男”的样子，家人因此更加心疼和宝贝它。

更多的客人，都乐于跟王屹强分享自家的“真爱”故事：一位客人有名为左左、右右的女儿，又买了一只狗儿子，取名middle（中间）；一位客人平时洗澡需要大约5分钟时间，有天她在卫生间剪指甲，时间长了点儿，狗狗就在外面大叫，她赶紧开门告诉狗狗自己没事；好几位客人都讲过，他们游泳时假装溺水扑腾，狗狗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救主”……

《2020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指出，由于国内少子家庭、丁克家庭增多，人口老龄化加快，以及空巢青年数量增长，内地的宠物饲养数量将继续保持上涨趋势。在王屹强看来，在宠物经济蓬勃发展的背后，是人类对温暖陪伴和心灵慰藉的深层需求。

“我们生活在一个人际关系充满不稳定性的时代，但宠物是一个稳定的、忠诚的陪伴和力量。”

来源：周到